【碧蓝档案】【时雨】松林、雪花,消失的你与存在之塔

【碧蓝档案】【时雨】松林、雪花,消失的你与存在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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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松林、雪花,消失的你与存在之塔
一
越过校界的隧道,便是赤冬了。
明明只是秋冬相交的十月下旬,夜的底色却已变为了银白。好在雪早已停了,窗外是一片静好的夜,天空中繁星点点。和铁路并行的国道上,只有路灯那孤零零的光芒。
怪孤独的。
他如是想。
不知是不是太晚的缘故,这列急行列车上,乃至目光所及的天地间,都只有老师一个人。
一个人的旅程,一开始或许还新奇而有趣,但时间一久便会觉得如坐针毡一般,在为了节省开支而关掉大部分灯光的硬座列车中尤其如此。
嗡嗡声响起,座椅下开始供暖了。
啊——好累。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由于事务局和工务部的大规模械斗,他这次对于赤冬的巡查不得不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开始。双方一直对峙到了手机在山区中失去信号的前一刻,也只有夏莱的老师能调解她们之间的矛盾了。
想到这个就头疼。
他揉揉太阳穴,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
明亮的屏幕刺得眼睛有些发疼。那是进入山区信号中断之前,老师和某人的聊天记录。
“老师?还没到吗?”
“因为下雪而晚点了啊……那我来接您吧?”
“真是的,我之所以还没睡,是因为在担心您呀。”
间宵时雨。要是她在就好了。
想象着记忆中少女的模样,老师那疲惫的嘴角略略上扬。和她在一起的旅途似乎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劳累和困倦的,即便只是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也是如此。
“赤冬学园前,赤冬学园前,到了……”
窗外的景物逐渐变慢,列车滑入站台。只有几盏孤灯的站台上,写着“赤冬学园前”的灯牌格外醒目。
老师回过神来。他按下息屏键,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份思绪。潜意识里,他将和那个空灵的女孩儿一起度过的时光看作是对于自己辛勤工作的奖励。想到这儿,他又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车门开启。
……处理完这些事,就能去找时雨了。
这么想着,他迈步走进了赤冬清冷的凌晨。
………………
…………
……
被窝里十分温暖,但蓝发的少女却感觉不到丝毫困意。
估摸着时间,老师大概已经进了山区了吧。有些担心。今年入冬的雪这么大,车会不会还要晚点一段时间?这个点,他找得着去学校里的车吗?不对,洁莉诺应该会派人去接他。
感觉自己的心在跳。砰,砰,砰。
他要来了诶。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了,是三个月前的第二季度例行巡查之后不久。那会他匆匆地走了,把公文包都落在了这,还是她,间宵时雨,把包给他送回夏莱的。她忘不了那天老师看到她时欣喜的神情,也不愿去回想他听到少女晚上就得赶回赤冬时有多么失落。
啊对了,她有意无意地把随身的酒壶给落在夏莱的厨房了。礼尚往来嘛。
老师太忙了。他总是辗转于基沃托斯的各个自治区之间,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基本上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两人相处。那一同去北方仰望星空的经历明明只是不到八个月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仿若是一场幻梦。
……想这些干什么。反正,最迟——她盘算了一下——最迟今天中午,老师就要来旧校舍了。
又是一阵莫名的欣喜。
真是的,这样下去会失眠啊。
……失眠。
算了,失眠就失眠吧!反正227特别班也不上课。
少女索性坐了起来,翻身下床,墙上挂着的破钟将将指向三点。她打算去山上砍点柴、打些野味,一方面是不能亏待了即将到来的贵客,一方面也是让自己过热的大脑清醒清醒。
她穿上厚重的衣物,背上榴弹发射器和猎枪。看看表,预计在老师过来之前就能回来,顺带空出半个小时处理野味的时间。
……还得跟和香说一声。不告而别不是时雨的风格。
她走进黑暗的寝室,拍了拍另一名熟睡的少女,对方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和香,我出门一趟,大概十一点左右回来……老师如果先来了,你招待一下。”
好了,这下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出门前,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拿酒壶,却扑了个空。
“想什么呢,壶已经给老师了呀。”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另一个水壶。
门关上了,时雨一如既往地走进了风雪之中。
………………
…………
……
睡眼惺忪的少女坐了起来,入眼是一片静谧。
隐约记得好像有人在跟自己说话,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被叮嘱了什么,但回想起来却好像隔着一层纱帘一样看不真切。
她揉揉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梦吧。”
和香喃喃自语。
“毕竟,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嘛。”
二
当洁莉诺和实梨终于勉强握手言和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呼入一大口清冷的空气,老师如释重负。看着雪后高远无涯的天空,一股莫名的愉快充盈着他的胸膛。
拖着轻松的脚步,他穿过事务局前的广场,已经和好如初(存疑)的工务部、事务局学生们纷纷向他问好。她们正热火朝天地一起铲雪,那吵吵嚷嚷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一晚上没睡。
他打开手机。聊天记录的时间定格在三点十分,他早已反复看过不知多少遍。
“间宵时雨:老师,我进山了。
手机没信号,过会见。”
“注意安全。(未读)”
虽说那个未读令老师多少有些在意,但考虑到旧校舍那个老基站的范围,也不能说不正常。他曾经亲自试过,只要走出旧校舍的大门,就再也接收不到一点信号了。
带着轻松的心情,他来到了赤冬中心区的长途汽车站,今天这里堪称门可罗雀。大屏幕上显示的班次大多都因为突然的短时强降雪而停运,不过他要坐的那班倒一如既往地坚挺。
在闸机刷过了教师卡,老师直奔停车场里那辆写着“火车站——中心区——旧校舍”的伊卡洛斯巴士。趴在驾驶台上的学生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走了上来,再三确认他没上错车后发动了又老又破的长途大巴车。
没过多久,车便拐出了城区,驶上了坑坑洼洼的旧国道。
“您要去旧校舍?”
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开车的学生好奇地大声问道。
“是啊。”
老师遂口回应着,打开公文包。他知道时雨的酒壶就在那里,但他还是时不时就会确认一下。
“去找人吗?”
“嗯,找一个学生。”
这个说法倒挺有趣,少女想。毕竟谁都知道,227特别班只有一个学生。那他还能去找谁呢?只能是天见和香了。
“唔。您要是去了,她肯定会开心的。”她审慎地回应道。
“啊……谢谢。”
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算是一种祝福吗?老师不由得想。
………………
…………
……
醒来时,车正开过一道尚未封冻的山涧,桥下是清澈的潺潺流水。谷地中的桦树还没来得及褪去秋日的印记便被冰雪覆盖,形成了金黄与银白相间的林间奇景。
远方河谷的高处,一辆回送的蒸汽机车正哐当哐当地驶过铁路桥,雪白的烟迹在湛蓝的天幕下格外醒目。
“……快到了。”
老师略略伸展一下胳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颇有些酸疼。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对于这一路的景物他还有些印象。
车里仍然没有别的乘客,只有发动机的嘶吼和暖气的嗡嗡声回荡。
掏出手机,才发现居然还有两格信号。
那么,就给时雨发个消息,提醒她一下……诶?
一个不断旋转的圆圈出现在了屏幕上。
“连接失败,请检查手机网络设置”
在徒劳地转了半分钟后,momotalk如此宣告道。
重启一下手机试试?
“连接失败,请检查手机网络设置”
……血压高了。
老师无言地按下息屏键。就这样吧,毕竟车的前方已经隐约能看到旧校舍那低矮的灰色楼房了。
………………
…………
……
多亏了这场过早的大雪,时雨今天收获颇丰。
骤降的气温打断了山中动物们的生活节奏,致使它们不得不着急忙慌地出来觅食。没费多大力气,她便猎到了一只鹿、两只松鸡和两只野兔,砍到了两捆柴火,只可惜没遇见熊。
如果有熊就好了。熊油、熊肉和熊皮都可以拿来越冬,和香最会处理这些了。炖熊掌的话,老师估计会喜欢吃,不过也说不定……
不对。只要是自己做的,他应该都会一脸幸福地吃下去吧。
心里暖洋洋的。
少女心中思索着上次与熊不期而遇的地方。
“好像就是这附近。”
顺着记忆,她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地毯般的厚厚积雪上金黄色的深秋阳光留下的斑驳树影。一切都无比安静,能听见的惟有脚踩雪下落叶的噼啪声和林间的风声。
有种既视感。
……不是既视感。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在一年前,出来找熊的时雨正是在这里救起了已经轻度失温的老师。
虽说在那之前两人就已经认识了,但追根究底,这奇妙缘分的开端还是在这片空地。
摘下手套,少女拂过身边松树粗糙的表皮。这棵三人合抱的巨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当时老师就是蜷缩在它的下面瑟瑟发抖。
啊啊。莫名的怀念。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大人呢……”
回想起来,两人之间的羁绊还真是奇迹般的存在。万众瞩目的夏莱老师,居然就这样和赤冬的一个边缘学生走到了一起。
时雨从不为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感到悲哀,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与他人间的连线极其稀少。在一切开始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227特别班是她与这世界间唯一的联系。
——如果227特别班的大家忘记了我,那我大概就会消失吧……或许说,如同消失了一样。
当时的时雨总是会这么想。
然后,他便出现了。夏莱的老师,一个冒失的大人,就这么闯进了她的人生,顺带着改变了其中的一切。
自此以后,她便再也不会产生那种奇怪的想法了。
……嗯。完全不会。
时雨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但她对于自然界中悠远的事物总是抱有着别样的情感。此刻,这棵巨树便是绝佳的寄托,也是来者不拒的倾诉对象,她默默地将心中的一切全盘托出。
“谢谢。”
古老的松树啊,请您见证。
此刻的幸福与美好,必将一直延伸,直到永远。
………………
…………
……
积雪压断树枝,突如其来的凉意将她带回现实。
“……遭了。”
捋起袖子,露出手表,时雨想借助太阳简单地判断一下方向。出乎意料的,手表的时针已经指到了10和11之间。
居然已经十点半了?她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是在回忆中沉浸太久了吗?
得往回赶了。按照她的脚力,只要稍微再走快一点,就应该能在不出意外的前提下按照原计划回到旧校舍。至于熊,虽然很不甘心,但只能暂时先放弃了。
毕竟,还有人在等我呢。
她重新背起背包,向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
三
“谁……?”
放下茶水,少女不解地看向来人。
“唔?时雨啊。她今天早上不是进山了吗?现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老师抿了一口搪瓷杯中的茶水,随意地说道。
和香似乎没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时雨……这是一个人名吗?”
“……?”
他感到有几分错愕,随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难道这是古灵精怪的间宵时雨小姐安排的小把戏吗?也像是她可能会干出来的事情……
老师朝惊讶的和香笑笑,一副一切了然在胸的模样。
“我懂了。时雨,你这丫头肯定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就等着仔细回味我惊慌失措的表情吧?喂,别藏了,你的目的达到了啦。”
随即,他大声喊道。
这声音在空旷而清冷的旧校舍内激起了几层回音。很快,一切再度归于沉寂,唯有柴火的声音劈啪作响。
“……”
没有回答。他感到一丝凉意爬上后背,赶紧又喝了一口热茶。
粉发的少女正担心地看着他。
“呃……您说的那个’时雨’,她……是什么人?”
“什么?”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人?时雨……就是时雨啊!间宵时雨!”
“227特别班的?”
“这是当然……不对,为什么要问这个?她凌晨还和我……”
一瞬间,“时雨不见了”这个荒诞的念头爬上他的心头。虽说转瞬间老师便否决了这种可能性,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慌乱了起来。
“凌晨?但昨晚下了暴雪,旧校舍这一片区域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呀。雪停得很早,如果有人出去了应该会留下脚印。”
屋外的厚重积雪如同地板一般盖住了,只能看到老师一路走过来的足迹。
一阵恶寒。
“那,那她就在这?没出去过?”
难以形容的纷杂思绪彻底捣乱了老师的大脑,他感觉自己此刻说话颠三倒四,不成章法。他无法理解和香此时所言的事物,因为这一切和他的认知都完全相悖。
对了,手机……只要拿出来聊天记录,就能展现出时雨存在的必然证据。momotalk是实名制注册的,不可能有人冒充——
——时雨呢?
翻来翻去,翻去翻来,不管他是挨个翻看还是直接在联系人列表中检索,乃至直接通过关键词查找消息记录,momotalk这个软件里都找不到间宵时雨其人的半点痕迹。顺带着,他和她以往聊天记录的截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怎么会……
他动摇了。只有一瞬间,但他确确实实地动摇了。
“……这样啊。”
眯起眼睛,和香的语调逐渐缓和。
“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啊,一直。您看,这里的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的。”
她很认真,言语中没有半分虚假。老师猛地意识到,起码在眼前这个和香的世界观里,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间宵时雨”这一个体的存在。
……就像掉进了两个平行世界间的夹缝一样。好难受。
“最近您休息得好吗?”
他抬起头,和香的眼神中满是关心,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根体温计。
老师知道她的意思。他本能地想出言反驳,但脑海中为自己,或者说时雨,辩驳的话语可谓是毫无逻辑。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时雨——起码找到她存在过的证据。
他站了起来。
“我……我要去找时雨。她不可能消失。”
拍拍衣服,少女叹了口气。她把体温计收进了包里,穿上厚重的防寒服。
“我帮您一起找,还烦请您想一想她可能会躲在哪里。如果找到了那位调皮的间宵小姐,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是怎么做到在这儿偷偷藏了这么久都没被我发现的。”
调皮的间宵小姐。这个语气,就像她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一样。
可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老师内心中无声地呐喊。
………………
…………
……
回到旧校舍时,时雨看到那辆熟悉的长途大巴正驶进停车场中。它会在这里停半个小时左右,然后便踏上归途。
老师回去的时候不会坐今天的这一班。通常情况下,他会选择在这儿住一晚上,在明天的这一时刻再坐大巴回到城里去。
……老师。这么说,他应该刚来不久。
一早上的疲劳顿时一扫而空,她高兴地加快了脚步。虽然路上耽搁了一小会,但最终还是没迟到太久。
老旧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大概是和香在给老师烧水沏茶吧。再往前走一小段,穿过再熟悉不过的校门和积雪覆盖的操场,便是温暖的房屋、熟悉的朋友与最心爱的人。
真好,她反复地想,真好。
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少女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
四
“诶?老师?”
时雨愣了一下。为什么老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起来很着急,似乎正慌忙地寻找着什么。
“时雨——时雨——!”
风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送到了她的耳畔。
……找我?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是因为自己去太久了,让老师担心了吗?
不应该啊,这又不是第一次。好奇怪。
“老师!我在这!”
她挥手道。现在,时雨正站在森林与冰雪覆盖的开阔地的交界处,理论上讲十米开外的老师不太可能忽视她的存在才对。
……理论上。
“时雨——间宵时雨——!”
不会是恶作剧吧……好没品。
少女不满地嘟起嘴。那就给他来一个“力道适中”的拥抱好了,能听到骨头嘎吱声的那种。
摆好姿势。
预备——跑!
“老师,我来——啊?!”
她径直穿过老师那因为严寒而步履蹒跚的身体,直直地扑进了冰冷的雪地之中。
怎么回事——
“老师,校舍的另一边完全没找到人诶。我可是用超高倍数的望远镜仔细地把附近的林地都找了一遍。”
——和香从校舍的另一边绕过来了,只是时雨完全无法把握她话语的意义。和老师一样,她对于自己视而不见。
和香的话语似乎对老师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不——不可能,不可能——时雨她……”
“我怎么了?我就在这啊!老师!”
顾不上拍打自己身上的雪,她大声喊道。然而,青年的深褐色的瞳孔中没有她的半分倒影。
“或许那位叫’间宵时雨’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吧。”
和香语气柔和地说道。
……为什么语气这么陌生?为什么?
“和香?喂,和香!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伸出手去,期望对方能给她一个解释。
然而,她的手穿过了和香的肩膀,如同幽灵一样。
这也太……
“她不可能是假的。间宵时雨……不可能是假的。”
老师坚定地说道,但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
时雨看到了和香背在背后的那只手。她正在给赤冬事务局医务室的负责人发消息,告诉她们老师的异样——坚信227特别班存在一名名叫“间宵时雨”的学生,并且发狂了一样到处在找她。
和香……忘记了我?
今天第一次,少女不寒而栗。
她想起自己在古树下的胡思乱想。
——如果227特别班的大家忘记了我……
227特别班的大家忘记了我。
所以,我便……不存在了?
不对。还有老师呢,他不可能忘记我,只可能是什么东西遮蔽了他的感知。
要让老师感知到我的存在!
她弯下腰,试图抓起一把雪朝老师扔去。
……地上并没有她刚刚扑向老师时摔倒的痕迹。
白雪触感冰冷,这一切并不是梦。起码在这里,她无法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干涉。
……头痛欲裂。老师还在无助地说些什么,但时雨无暇细听。她只觉得自己和他现在一样无助。
老师认知不到我。
和香忘了我。
世界不承认我的存在。
那么我……还存在吗?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船,与温暖、光明的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那一根摇摇欲坠的锚链。现在,这跟锚链也已经逼近极限,马上就要在风吹雨打下崩断开来。
届时,名为间宵时雨的小船将无助地漂向漆黑的远海。
时雨突然感觉有些想笑。这就是一语成谶吗?还是说,她在不经意间犯下了某种难以言表的罪过,导致这世界要让她先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与欢欣,再将这一切残忍地夺走?
被全世界遗忘了的人与全世界唯一记得她的人。真是悲哀的故事。事发如此突然,以至于时雨还没有任何实感。
……良久。
难以言表的情感终于涌上心头。
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想哭,但就是想哭。
时雨跪倒在地,滚烫的泪珠从冻僵的脸颊上滑落,即使老师从她眼前飞奔而过也没有抬头。
………………
…………
……
即使被发配到了227特别班,时雨依旧是赤冬的学生。
老师跳上返程的长途巴士,急躁地等着发车。
这意味着,“间宵时雨”的名字,肯定会存在于赤冬学园学生名录的某一个角落。
必须得去事务局,找洁莉诺查个清楚。
和香也跟上来了。她和司机小声交谈了几句,时不时还朝老师的方向担心地瞥两眼。司机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大概是因为227特别班的学生不能离开旧校舍吧。
“……来吧,和香。洁莉诺那边我来和她说。”
老师用他意识中尚且清明的那一部分勉力说道。
粉发的少女一瞬间露出了有些惊喜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她熟悉的那个老师短暂地回来了吧。
不,这不对。我一直如此……我没事。对,我没事。
“哐”地一声,汽车发动了。
他咬着手指看向窗外,林海向后退去,远方的雪山依旧静谧如故。
……很快就能知道,世界和我之间究竟是哪个疯了。
五
“诶?同志?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老师,洁莉诺有些慌张。她手忙脚乱地粘上胡子,但举手投足间又显得格外兴奋。
“哇,怎么和香你也在啊?算了,看在同志的份上,今天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完全还是个孩子嘛。
看到她还是这幅熟悉的模样,老师的产生了些许希望。或许这只是一场疯狂的白日梦,醒来之后世界还是它原本的那副模样……
他摇摇头,正色道:
“……洁莉诺,我有个请求。有件很重要的事……只有你能帮我。”
“哦!居然是同志你的请求,真是罕见……说来听听吧!”
“我想……”舔舔嘴唇,“我想借一下赤冬的学生名录。”
洁莉诺身后的巴和和香交换了个眼色,老师决定当没看到。
“唔?要那个做什么?找人吗?这有什么难的。不用查学生名录,直接告诉我同志你要找谁,我们赤冬事务局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找出来。”她骄傲地说道。
……希望如此。
………………
…………
……
等到雪花再度纷纷扬扬落下时,时雨才抬起头来。
阴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太阳,天空中一片灰白。细腻的冰晶在空中辗转腾挪,悄悄钻进衣袖的缝口,带来丝丝的凉意。
好像之前只是为了开个恶劣的玩笑,自然又承认了她的存在。
好冷。想喝酒。
习惯性地将手伸向腰间,却扑了个空。
向来不惧严寒的少女,现在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寒意。真奇怪,之前和老师一起去看极光时,即使在暴风雪中长途跋涉也没觉得有这么冷过。
……我怎么不知道今天还有雪。
她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尘。眼前已然空无一人,新雪正要将之前混乱的痕迹掩盖,用新的地毯来装饰这片大地。
头晕晕的。光环……是暗淡了下去吗?
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一直以来令间宵时雨无比强大,足以战胜任何事物的力量正在逐渐离去,而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或者延缓这一进程。它并不单纯是神性或者什么东西,而是相当程度上包含着她心中对于自身存在的确定。
说来也搞笑,时雨自己不确定间宵时雨是否存在。若是放在平时,这肯定是个荒诞不经的悖论,但它却突然展现出了自己的现实意义。
她摘下手套,任凭冰晶在手掌中化作点点水渍。
这场雪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她潜意识里主观上希望能用一场雪来证明自己是个客观实体,于是便真有了这场雪。
在这个难以界定何为存在的夹缝中,时雨自身的边界也已经逐渐消弭了。这并不是说她成为了造物主——薛定谔箱子里的猫,不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有权决定实验结果的观测者。
或许她只是某人的一场梦,一丝游离于常世边缘的意识,一次雪中散步时的突发奇想。
雪没有停,反而下得越来越大。
真是奇妙的感受,她从来没有过多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追根究底,还是……
明晰而强烈的悲伤冲击着因麻木的心灵。
原因真的很简单,却已经足以动摇时雨对于自己认知。之前,她一直将这归因为“老师被某种事物阻断了认知”,但实际上却没有这么复杂。
他只是,在某一个瞬间,发自内心地动摇了。
是的,就是这样。只是因为她晚回来了一小会,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朦胧。
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的液滴顺着脸颊淌下。
被谁忘了都没关系,即使从世界上消失,我也不在乎。
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连老师,也触碰不到我啊。
………………
…………
……
“学生名录上……没有。肃反名录上没有,各个特别班没有,转校生也没有,就连学籍被开除的人里也没有……同志,这个人……真的是赤冬的吗?”
别吧。
他红着眼睛翻过了洁莉诺找来的资料的每一页,还有档案室里ま字头的所有学生档案,甚至连一个拼写比较像的都没有找到。
这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强调了多少遍“这不可能”,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他要再翻一遍。一定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一定……
“麻烦把最右边那一本递给我。”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一杯热茶。
看到老师的脸色,洁莉诺往椅子上缩了缩。
“同志,你,你已经翻了五遍了……”
“——递给我。”
巴表情复杂地看了过来,和香拉住了他衣服的下摆。
“不,不行!”
洁莉诺居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同志,你现在……很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我们真的,真的很担心。你,你必须得告诉我们!”
老师愣住了。
他环顾学生会室内,与他目光相接的所有学生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洁莉诺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巴正在默默地安慰她,和香则无言地收拾起了桌上的资料。
他这才发现,在这里反复地浏览着枯燥无味的卷宗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为了他这突然的无理的要求,十几名学生都在这里荒废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要在这里难为她们?差点就对自己的学生恶语相向了,我还配当夏莱的老师吗?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他强忍着要倒下的眩晕感,撑着桌子支住身体。
“非常……抱歉。”
这下,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六
越过校界的隧道时,已是薄暮时分。
几丝淡淡的橙红正在灰白的苍穹边消散,远山上方阴云低垂。在山的那一边,至冬可能又下起了大雪。
车内灯火通明,只是和来时一样还是空无一人。老师无力地将额头顶在冰凉的车窗上,倒影中那模糊的身影也向他投来茫然的目光。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空空如也的脑海,或者把时雨的消失归罪于谁。任何事情总得有个源头,但当他试图伸手抓住那根几不可察的细线时,它总会巧妙地从指缝间溜走。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
哈出一口气,他在玻璃上胡乱地写出“间宵时雨”这四个字。
初次见到时雨的时候,她或许便是我现在这样孤独吧。那会,她……
她……
蓝色的身影霎时变得朦胧。
在模糊的记忆里,还有一团同样模糊的昏黄火堆正在跳动。那遥远的,令人怀念的场景,不知何处的冰天雪地之中。
头痛欲裂。
不对,老师突然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忘却和时雨有关的一切。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正在试图将“不正确的记忆”清除殆尽。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但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手指划过窗上凌乱的文字。
时雨……如果有你在就好了。
………………
…………
……
我在。
老师,我就在你的身旁。
七
夜色茫茫。
高耸的夏莱塔上,男人凭栏远眺,厚重的黑云下方是灯光的海洋。
他点起一支烟,看着火星燃起,缓缓蚕食着卷烟本身。
秋风渐起,不多时,雨滴便落向大地。
烟头灭了。他却岿然不动,任凭冰冷的雨水沾湿自己那无论何时都熨得整整齐齐的西服。
黑色的西服。
良久,男子眯起眼,脸上那仿若裂痕般的笑容又微微上扬了些许。
“真是杰作啊,戈尔孔达。”
………………
…………
……
雨点拍打着窗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透过潮湿的窗玻璃,白鸟区的霓虹灯如同印象派画家的画布般将朦胧的色彩倾泻在档案室的墙壁上。
在雨声中,老师悠悠转醒。胳膊下他正翻过的那页已经被压折页了,上面是一个个在晦暗不明中不甚清晰的名字。
浑身酸痛。
强忍着不适,他在档案室的狭小书案上艰难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他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不甚美满的怪梦,额头上现在还是冷汗涔涔。
“阿罗娜。”
“唔……?”
什亭之匣中的少女无精打采地应道。
“是你关掉了档案室的台灯吗?”
他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丝期许。如果阿罗娜的回答是“不”,那就说明……
“啊……是啊,还能是谁呢。……您怎么看起来这么失望。”
“……抱歉。谢谢你,阿罗娜。”
他打开台灯,书页那炫目的反光令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应该是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到了吧。
……绝对是这样。至于那沾湿了泛黄纸张的水渍,或许只是因为档案室的玻璃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而已。
鼻子好酸。
“阿——阿罗娜。”
他背过身去,强压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声音。
“帮我个忙——”
“我知道……在电子版基沃托斯学生档案中搜索名为’间宵时雨’的条目。如果这能让老师好受一些的话,我非常乐意,但……”
阿罗娜的声音略有迟疑。
“这已经是您近五个小时来提出的第十七次相同搜索请求了。检索预计需要965秒……您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老师没有回话。他知道搜索的结果,阿罗娜也知道。他还知道,如果什亭之匣的电子档案库中也查无此人,那这一屋子纸质档案中也不可能存在任何与时雨有关的信息。
他都知道。
……只是,他想一个人待一会。
一会就好。
………………
…………
……
凌晨三点。
雨依然在下,档案室的灯也依旧没有熄灭。
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暗影,不速之客悄悄到访。
“夏莱的老师啊。”
没有回应。意料之中。
“我等来访,意在参悟’存在’之真意。”
他隐匿在黑暗中,那高大无头身躯的手上似乎正拿着一个相框。
“什么是’存在’?”
“究竟是沙上之塔,还是’认知’交叠而成的复杂网络,亦或者,只是某人头脑中的幻梦?”
又一个人闲庭信步般踱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一直想知道。”
“如果斩断了名为’认知’的虚幻锁链,这座基沃托斯中的’存在’将会在漆黑的海流中漂向何处。”
“但是……”
“’认知’所交叠而形成的网络,无比复杂而繁复。要想使某一个’存在’与之脱钩,即便耗费我们毕生的精力也无法实现。”
“我们也无法预料到,如果被破坏的’存在’实际上是这个稳态系统中的重要节点,会掀起怎样可怕的滔天巨浪。”
黑色西服一丝不苟的男人开口了。
“所以,我们一直在寻找那如同水中之萍般的个体。这个实验虽不能与数秘术的宏伟计划相比,但足够精妙,足够有趣……就像在刀尖上起舞一样。”
“名为’间宵时雨’者,正是意外之喜。还得感谢您啊,夏莱的老师。位于认知之网核心的您,赋予了她极强的’存在’——这几乎唯一的羁绊,却强大到可以仅凭它自身锚定现实。”
“我们不禁开始思考。稀少的连接导致实验不会影响到整个系统,而这极强的认知被切断时,涌动的涟漪又将会在暗海的深水区展现出此前从未观测过的滔天巨浪。那将会是怎样一番胜景?”
他看了眼表。
“噢,多亏了这强大的锚,你们还有一些时间。”
相框中的男子再度开口。
“悲剧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人物奋起抗争变幻无常之命运的不公,而最终却只能以失败告终。宿命便是如此。”
“我等为你们书写的,便是这样的剧目。”
“愤怒吧,奔波吧,抗争吧——然后,迎接既定的结局。你们所做的绝不是徒劳,每一次变量的改变都将向着世界的真实迈出一大步。”
致辞结束。
沉默。没有人回应他的慷慨激昂。
他毫不在意听众的反应,只是喃喃道:
“……最终,数秘术会记得一切。”
………………
…………
……
“时雨……我请时雨吃过一顿饭。”
“但是……是为什么来着?”
为了抓住自己对时雨每一瞬间的记忆,天刚蒙蒙亮,老师就已冒着雨在白鸟区奔波。
只是……
三天下来,他一无所获。
他甚至还查了去赤冬最北方那个废弃天文台的详细路线,但因为天气原因未能成行。
雨一直没停。
八
不知是什么时候,北风悄悄地拜访了基沃托斯。
迟疑了片刻,雨凝结成冰晶落下。
白鸟区下雪了。
九
下雪了。
站在夏莱塔的漆黑门扉前,时雨拈起无意间落到手套上的雪花。
时值半夜,街头空无一人,霓虹灯的世界业已落幕。抬起头,能看到的只有在昏黄街灯下飞舞的鹅毛大雪。
以季节来算,这场雪未免有些过早了。
或许,它与前几天的雨都是自己与世界深度纠缠之后的产物,就像赤冬那场不期而至的雪一样。她与世界的融合度正不断上升,很快,或许是这场雪结束之时,作为间宵时雨的个体便将不复存在。
现在,世界愿将自然作为她的画笔,供她尽情挥洒自己的情感,只是因为她现在还能保有独立意识,还没有化作那沉默的永恒。
冥冥中,时雨感受到了那虚无缥缈的锚正在断裂。她想到了一句古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是的,等到太阳升起后的雪霁时分,人们只会为突然出现的洁白世界而讶异不已,没有人会再知道间宵时雨的存在。
嗯,老师也一样。
她跟着他来到了白鸟区,看着他为自己记忆的丧失而抓耳挠腮,目睹着他从夏莱的厨房一路找到两人并肩目睹都市星光的天桥,又从他请自己吃饭的餐厅找到他们曾经一同去过的白鸟区的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老师正在重新回首两人共同的过去,试图用他的记忆拼凑出时雨完整的侧面。但这必定是徒劳无功的,即使是老师,也不可能与这股力量对抗,反而自己的消失引起的涟漪还有可能波及到他。
这逐渐增强的北风和暴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档案室的灯还亮着,老师还在努力。
他越是不肯放手,锚索断裂时回弹到他身上的力就越大。时雨无法想象,她消失的那一刹那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她要主动离开。
主动离开,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安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但是。
她真的,真的,很不想走。
明明一切都被夺走了,却连依偎在老师身边直到自己意识消散也不被允许。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却还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直到最后一刻。
这几天,她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哭到哭无可哭。此刻,莫大的悲伤结合着茫然袭来,她却只觉得荒诞而可笑。
……想喝酒。
虽说举杯浇愁愁更愁,但起码那杯中之物可以让自己在某一瞬间忘记烦恼。时雨从没有喝醉过,不过她大概知道刚好灌醉自己的那个度。糊糊涂涂地来,糊糊涂涂地走——
习惯性地摸向身侧,那里却是空无一物。
少女哑然失笑。
……想什么呢,酒壶可不在自己这。想必,它已经先自己一步消失了吧。
而且,她之前跟老师说过——烦恼的时候绝不能喝酒,要不只会愁上加愁。好险,要不是酒壶留在了老师那,自己就要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了。
又一盏灯亮起,是老师打开了办公室的灯。
……也罢,起码这雪夜中的光芒已经足够支撑她向前迈步了。
走吧。
十
“滴——”
提示音响起,屏幕上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白鸟区气象台于……发布寒潮红色预警……预计未来12小时内,气温将下降……并伴有短时强降雪天气……”
十一
老师想喝点什么。
咖啡?还是算了吧。这几天他感觉自己喝掉的咖啡比之前半辈子喝的还多,现在一闻到咖啡的气味就想吐。
草莓牛奶?喂喂,老师我可是大人啊,可悲的大人。这样的大人真的会喝草莓牛奶吗?
那么……
老师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他形同枯槁,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无尽的疲惫。
只有酒了吧。
“酒?”
阿罗娜有些诧异,她从没见过老师喝酒。在她的印象中,眼前的男人向来都是滴酒不沾。
“时雨之前跟我说过……说过什么来着……对了。越是愁的时候越不能喝酒,要不只会愁上加愁。”
他合上手中泛黄的赤冬地图册,站起身来,无神的双眼中映着漫天飞雪。
“可说实话,人越愁的时候,反而越想喝点什么啊。”
“……”
是否要联系医务室?老师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正处于危险的边缘,有必要采取强制措施——一个预先设定的程序提醒阿罗娜。事实上拥有人格的ai少女沉默了。
“再观察一下。”
她如此命令道,又暗暗扫描了一下夏莱储藏室里的存货。理论上讲,应该和上次一样一滴酒都没有。
如果老师只喝点酒就能好起来就好了……
老师走到窗边。
“真大啊……今年的雪,真大啊……”
良久,不成文的语句传来。
“极光,极光……”他嘴唇翕动着,表情颓唐,“看不成……了。”
茫茫雪幕铺展开来,近旁的街灯也只剩下了一圈暗淡的光晕。万事万物都被暴雪掩盖,无论是星空、极光,还是那不知身在何处的重要之人。至于美味的饮料,整个夏莱估计都难以觅寻到其踪迹。
阿罗娜眼前浮现出应急管理处的电话,看来程序还在忠实地执行着预设的命令。
不行,再等一下。她挥手关掉对话框。不应该仅仅是这样而已。使老师如此痛苦的存在,阿罗娜也不能容忍那只是一道幻影。
……储藏室里没有,意料之中。那整个夏莱呢?
老师抓着头发。
“酒……夏莱也不会有。也是。我……我从来不喝酒的,除了——”
“检测到酒精制品。”
不假思索地,阿罗娜把刚刚浮现在眼前的搜索结果大声念了出来,甚至没有顾得上思索其中的合理性,亦或者是不是只是放错位置的医用酒精。
“大约750毫升……在老师您的公文包里。”
她只是希望老师可以振作起来,仅此而已。
十二
「老师」,是名为「基沃托斯」的世界中精神力最为纯粹且强大的存在。
以之为中心,以之为锚点,「认知」交结成网,「存在」凝聚成型。于是,通天巨塔拔地而起,其映射于「现实」的「存在」即为——「夏莱塔」。
在这庞大存在之塔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实体。世界对它的认知曾被短暂地阻隔,但由于「老师」的缘故,它未曾消失。
居于世界之外的组织注意到了这个实体。他们无法抹消它,也不愿抹消它,只是试图将「老师」的思维引上歧路,以增加「变量」与「戏剧性」。
终于,因机缘巧合,它被存在之塔感知。故而,此实体的「存在」不言自明。
此刻,在存在之塔的主导下,「老师」的目光转向了它。
由之推导,「认知」的锚链滋生。
但在快要触碰到那个即将消亡的「存在」时,异变却陡然发生。亘古寒冰般的暴风雪将一切阻隔,波涛汹涌的暗海如是警告来者:
太晚了。
“——不,一点都不晚!现在才……凌晨两点!”
头也不回地,男人冲进暴雪之中。
他知道终点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就是知道。
十三
越过校界的隧道,便是赤冬了。
夜的底色变为银白,并不静好,也没有繁星点点。雪花在深灰色的天幕下伴随着狂风飞舞,并行的电车线路在雪中看不太真切。
已经封路的国道上空无一物,只是偶尔能够看到匝道上停着一两辆打着双闪的工程车或者警车。路灯的光芒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即使是远光灯也难以穿透这如同城墙般的暴雪。
在远方看不见的地方,赤冬城区转瞬即逝。漆黑的庞大黑影隐隐约约地浮现出身形,那是赤冬以北的群山。
这里……下国道!
仿佛冥冥之中被某种力量指引,老师狠命地向左侧打轮。车打着滑冲进匝道,穿过白桦林组成的道道拱门,轧上群山中那尚未有人踏足过的平整新雪。
………………
…………
……
无意间,居然又回到了旧校舍。
这可不太好。旧校舍里有在乎的友人,如果选择这里的话,会给她添麻烦的。
……但是,赶了这么久的路,自己应该有一些休息的奢侈才对。
少女靠着一棵树坐下,疲惫与寒冷一同涌上心头。不远处,旧校舍的窗中隐约透露出令人向往的温暖黄光。她裹紧了自己单薄的衣物,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得越来越远。
想喝酒。时雨自嘲地笑笑。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过在身体失温的时候不能喝酒,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最先想到的还是酒啊。
看起来楼门又被埋住了。只有和香一个人的话,清理起来应该会费劲很多吧。
洁莉诺那家伙,到底准备让这荒诞的肃反游戏持续到什么时候?不过,她现在应该也正为老师白天的表现焦头烂额。
老师。
……一直在避免想他,最后绕了一圈还是绕回到他身上了啊。
老师,我人生中最幸运的,就是认识了你。
感谢你让我与这个美好的世界产生了如此之多的联系。
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再见。
……知道该去哪了。
………………
…………
……
每次去旧校舍时,老师都会注意到不远处的林海间那座横跨山谷的铁路桥。
在雪天从上面往下看,风景肯定相当好吧——在大巴里昏昏欲睡的他总是会这样想。
现在他知道了。在如此可怕的暴雪,桥上其实看不见任何风景,混沌而晦暗的天地间只有眼前的两根钢轨一直向前无尽地延伸。
底盘下方,钢轮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为了前往北方寻找时雨而改装的公铁两用车居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十个月前的那场北方冰原之旅一样。
只是,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身边没有那位古灵精怪的少女。一想到此刻她正在这冰封的世界中踽踽独行,老师就无比痛苦。
他无法原谅自己。他居然会质疑时雨的存在,居然让时雨承受这种折磨,居然差点就让她在这看不到希望的无尽孤独中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会再质疑了。酒壶就放在副驾驶,分明地彰显着时雨不容置疑的存在。今晚,要不他找回时雨,要不他和时雨一起在暗海的波动中消失。不管怎么说,他绝对不会再让时雨孤身一人。没有间宵时雨,老师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继续面对这个世界。
……要道歉,要感谢,要把她抱在怀里。道歉是为了自己的弥天大错,感谢是为了她所做的一切,而抱在怀里,是因为他第一次认识到时雨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自己想得要大许多。
——一瞬间,他有些分神。
回过神来时,漆黑已经笼罩四周,片刻后,远光灯的光柱照亮了两侧开裂的水泥墙壁。
是隧道。他仔细研究过这个地区的所有地图,但从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隧道。
十四
……仿佛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恍惚间,老师看到光阴变幻,隧道外,无数的可能性此起彼伏。旅途好像永远不会终止,且不应该终止。为什么要结束呢?为什么非得谋求到一个结果呢?如果旅途的尽头没有间宵时雨,没有赤冬,也没有基沃托斯,只是一张床、一台手机与一个平凡的世界,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只要他不离开这里,这个小小的阈限空间,一切就会有无限的可能。只要他永远地持续着旅行下去,无论是时雨还是老师,都可以在无数可能性中度过无数种人生。
在这种无与伦比的舒适安逸感中,车速都仿佛放慢了些许。
他举起酒壶,抿了一口酒。
……咳,咳。真……真够劲。
说实话,他感觉这不太行。再多的可能性,再多的世界,不做出选择,也只和一个人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差不了多少。
而且,而且。
世上没有永恒的筵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是这样吗?是这样。
脚下用力,发动机开始全功率运转。他选择了前进,选择了唯一的那种可能性。
光出现在远方。起初,只是转过一个弯后的小小两点,但随后便越来越大,很快就充斥了整个视野。那是隧道的终点。
时空流逝的暂停被打破了,世界重新开始运转。每分每秒都有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有了各自的归属。
有始必有终,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某物所应当遵守的法则。这看似神秘的隧道,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之后,实际上也只是客观的存在罢了。
车驶出了隧道,缓缓地停在了布满积雪的林间小站前。
不知何时,暴风雪停歇了,周围出奇的静谧,一切都似乎带着一缕清冷的蓝色调。头顶的天空如深海般澄澈,启明星闪耀,似乎正宣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四面的远山上,厚重的黑色云朵连绵起伏,形成了雨层云般的高大云墙,将中间这一小块平静的区域团团包围。这里就是风暴的中心,风眼一样的存在。
老师知道,他找对地方了。
………………
…………
……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背靠依旧沉默不语的古树,时雨看向天空,却失望地发现银河已经淡去。不过,现在还能看到冬季大三角和明亮的启明星,顺着它们还能去再回味一下和老师一同看极光时的美好回忆。
她摘下手套,向着眼前的星空,还有青金石般的凌晨天幕伸出纤细的手。
真好啊。
……少女耳朵一动。
静谧的林中,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尾声
越过校界的隧道,便是赤冬了。
明明只是十月下旬,夜的底色却已变为银白。好在雪已经停了,此刻的窗外是一片静好的夜,雪原上空繁星点点。
目光所及的天地之间,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怪孤独的。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由于事务局和工务部的大规模械斗,他这次对于赤冬的巡查不得不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开始。双方一直对峙到了手机在山区中失去信号的前一刻,也只有夏莱的老师能调解她们之间的矛盾了。
打开手机,屏幕的亮度自动调低。
那是与某人的聊天记录。虽说实际上好像是一片空白,不过不知怎的,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知道。
“老师?还没到吗?”
“因为下雪而晚点了啊……那我来接您吧?”
“真是的,我之所以还没睡,是因为在担心您呀。”
之前好像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来不及细想,列车便已经开始减速。
“赤冬学园前,赤冬学园前,到了……”
该下车了。
………………
…………
……
当洁莉诺和实梨终于勉强握手言和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事务局门口的广场上,工务部和事务局的学生们正吵吵嚷嚷地铲着雪。她们兴高采烈地向他问好,他逐一应和着,自然而然地穿过白桦树下的道路。
长途汽车站。伊卡洛斯巴士。开车的学生惊讶地看过来,毕竟她基本没见过搭乘这班车去旧校舍的人。
“您要去旧校舍?”
“是啊。”
“去找人吗?”
“嗯,找一个学生。”
“间宵时雨?”
老师愣住了。这个问题应该是不容质疑的,为什么会令自己怎么震惊呢?
“我看您拿着她的酒壶。”
手里的某个东西陡然变得沉重了不少。低头一看,是一个样式简谱的赤冬学园制式锡水壶。
巴士没有发动,好像在等待他的指令似的。
“……哦。是的。我是去找时雨的。”
“唔。您要是去了,她肯定会开心的。”
“啊……谢谢。”
老旧的发动机嘶鸣起来。车开了。
………………
…………
……
老师没有睡着。
他看着积雪的山路迂回曲折,穿过赤冬北方的群山、林海与雪原,看着一道又一道铁路桥横跨远方的山谷,回送的蒸汽机车的悠扬汽笛声划破湛蓝的苍穹。
既视感越发明显。但他却没有想去刨根究底的意图,因为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或许,这是一种“补偿”。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也没有质疑。这一切是如此地自然。
……车停下了。
不知何时,旧校舍的建筑已然出现在眼前。
“呼……旧校舍到了。”
驾驶员伸了个懒腰,摘下劳保手套,随意地扔到了司机台上。
然后,她转过身来,发现老师正直直地盯着她。
“不下去吗?”
一个微笑,毫无虚假。
“……你是谁?”
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友拉家常似的,老师随意地问。
“您怎么发现的?”
“你是唯一身上没有’既视感’的,”他放松身体,“你点出了’间宵时雨’的存在。”
女孩鼓掌。“不愧是夏莱的老师。”
“该你了。”
他觉得自己从对方那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
“我是世界意志的化身。”
“嚯,那可真是……”
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老师的心中却没有太大波动。
他看向窗外,低矮的楼房中正飘出缕缕炊烟。
“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
她沉思良久,开口道:
“这是您本该经历的一切。无需介怀,全身心地去拥抱它吧。”
………………
…………
……
老师行走在森林之中。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阳光的世界,一切都是冰冷的蓝色调。雪足足没过了脚踝,走起来并不是很轻松惬意。
偶然间,会有树枝被积雪压塌,营造出局部的小小降雪。
或许是已经被时雨这个强大的猎手清理了一遍,一路上老师几乎没有看到动物的踪迹。也就只有几只长尾山雀被来人的脚步声惊吓到,叽叽喳喳地飞向树杈间隐约可见的蓝天。
走啊走,走啊走。
渴了就喝一口酒壶里的酒。时雨好像说过在这个时候不能喝酒,但老师可以声称现在是论外。
冷吗?冷。但一想到时雨,一股暖意便会从心的深处油然而生。
冬日的森林中,一切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他也会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不过靠着时雨教的方法,他也能大体维持直线前进。
他知道,这漫漫长路的尽头,就是时雨所在的地方。
终于。
在太阳略略西斜时,他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
粗看,这里与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地毯般的厚厚积雪上,是金黄色的冬日阳光留下的斑驳树影。一切都无比安静,能听见的惟有脚踩雪下落叶的噼啪声和林间的风声。
只是,老师知道这里。
在不知多久以前的那个寒冷的冬日,迷路的他在这里被时雨救了起来。虽说他们之前便认识了,但归根究底,这里才是两人之间一切羁绊的开端。
走到那棵苍老的松树之下,他摘掉手套,抚摸着它那历经岁月沧桑的表皮。
他不会再度忘却,也不可能再度忘却。
“……我迷路了。”
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老师说道。
沙,沙。
苍莽的雪后松林间,一个人影缓缓出现。
“真是个……呜……让人不省心的……大人呢。”
眼中噙着泪水,时雨泣不成声地回应道。
已授权 作者:qiao_ta